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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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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大人,日陽怎麽不記得從前您是這麽樣的一個人?」

軟軟的聲音,微微的香氣,昏昏的燭光穿過細雕燈罩映出一山疊一山的剪影。在這令人舒心的房中,江蘭舟側身躺在床上,眼輕闔,過了許久才回問:「怎樣的人?」

不遠處的木圓桌前,偏艷的長相,日陽一身牡丹怒放的紅衫,徑自斟酒喝著。聽聞那問話,她嬌笑一聲,仿佛笑他的問話太過刻意,畢竟今晚臨近福平三縣的縣令全都來到了碧落閣,甘鴇母的嘴都快笑到裂開了哪。

「來日陽這兒,不就是貪圖一餐好食、一夜好眠嗎?今兒帶了一夥人來,

應酬了整晚,這不像您。」嬌柔的語氣裏,不掩嘲弄。

日陽說話一向直,就跟鷹語一樣,追根究柢也是他縱容出來的。是他活該吧。江蘭舟無奈地回著:「府裏有人日夜盯著,自然吃不好吃、睡不好睡,來你這只求一夜安枕。今日是順著幾位大人的意,甘鴇母自會明白這都是你日陽的客,我待你好,你就別挖苦我了吧。」

「……日陽何時計較有沒有客人上門點牌了?,」她輕哼了聲,瞟了眼就快睡著的江蘭舟,轉道:「倒是自年初您就沒來過了。日陽聽說大人忙著殺人案子,還以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,想不到今兒一見,氣色挺好……近來,都睡得安穩?」

那問話,令得江蘭舟又是一陣沈默。

的確,他很難睡得安穩。

從前並不淺眠,然而如今闔眼,時常輾轉,思緒有如轉不停的陀螺,繞著旋著奔著,成日不停;至好不容易緩了緩,卻遭揮鞭抽打,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時,他才終於不支昏厥過去一般,得片刻休息。

江蘭舟選在日陽的房裏昏睡,毫無防備地昏睡。數年來他說不出口,但在心裏有抹鬼魅窮追不舍。

鬼魅傷不了人,他這麽告訴自己;若有日誰追上了他,制裁了他,江蘭舟希望是在日陽的房裏。

這樣至少,他最後還能再看那墻上映上的山景一眼--

眼未睜,浮現腦中的不是燈上罩著的,每回看著看著,便能靜下心的紙剪山水;莫名浮現的是那個滿鼻子豬肉鹹香的午後,某個低頭猛啃豬腿的身影。一笑,而後斂笑。

江蘭舟回憶,初見陶知行時,在掏空了內臟那具豬屍上頭拿過肉包堵住嘴的模樣,那眼神透露出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,令他難以忘懷。起先對一個年紀不過十七、八的仵作,其檢驗手法如何,心中存有極大的疑問與不信任;然而在親眼見過陶知行驗屍後,見他心無旁騖、鍥而不舍,只為找到一樣證據來證明自身推斷無誤後,不得不心服口服。

陶知行看得見生死,也分得清生死,只是選擇了在遠處旁觀,沒有太多情感幹擾,於是看得更細微。

……是從他們回到福平開始的,抑或是更早之前?江蘭舟會將自己與陶知行做比較--對於案情,誰估得準、誰費心多,對於看待事物的方式,何處相似、何處相異?

為何比較,他說不上來。

可能,最早的時候認為老友知方與自己能交心,也志趣相投,才會不自覺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,盼能再得一知己。

說到底,是他太寂寞了?

縱然身邊有賈立、有鷹語,還有日陽,陶知行仍是不同的。陶知行不清楚、也未參與他的過去,最重要的是,他沒有立場,沒有偏頗;單單,說出所見事實,而不妄加審判。

在陶知行眼裏,有是非,但沒有對錯。

江蘭舟依然未睜眼,只是擰了擰眉間。日陽方才問他是否睡得安穩,回想那日亭中,聞著油膩肉香,他沈沈睡去,不是昏睡,也並非累倒……

太久不曾經歷閑適闔眼,於是耿耿於懷。

日陽提及了,他才恍然原來當時能睡得沈,是因心中安穩。

兩年,太短。

騫地竄出了這想法,江蘭舟自嘲搖頭。他不只寂寞,還開始貪了?

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,也當真太奇怪了些……

「大人?」許久不聞他回話,日陽喚了聲,又問:「聽聞大人府裏多了位住客,還是位俊俏的小哥,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?」

那問話著實打斷了他的思緒,讓江蘭舟笑出聲。「旁人都問怎麽讓個仵作入住府裏,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?」想來也是可笑,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,一人為官,一人卻被稱做仵作,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。

日陽也笑。「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。」

「哦?」他不禁挑眉問:「那麽你懂嗎,日陽?」

閉了閉眼,她說道:「大人曾對日陽說,只消日陽點頭,便為我贖了身。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,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裏,又有何出奇?」

聽著那話,江蘭舟緩緩睜眼,與她對視。「那,你考慮得如何?」

「大人都問了幾回了,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?」日陽淺笑,掩去了苦楚,平添一點韻味。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,要為她贖身者眾,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?曾有的那一人,如今已不在;若她貪圖離開青樓,而跳入另一處喧囂,是有些本末倒置。

江蘭舟不說話。

為免日後他再問起,日陽索性直說了:「大人,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

情,能許諾不離不棄,或許日陽會願意伴您左右;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,

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?」

江蘭舟沒有回答。

日陽說得沒錯,他會有此提議,並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,而是一種罪惡補償……會不會,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,實則並非他所想的美好,只是奪了她的歸處,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?

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,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,那便空著吧。

「我明白了,就照你的意思吧。」

燭火搖曳,墻上紙剪山水晃動著,江蘭舟又閉上了眼,翻過身。

大人不是不高興,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,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。

三年前,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。她怪過大人、怨過大人,甚至深深恨過;若非大人利益熏心,卷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鬥爭,又怎麽會害了忠心的那人?

……心傷透時,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;然而冷靜過後,她又怎麽能將責任全都推卸?將恨放下,才發覺,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覆莫過於此……那麽,便報覆吧,誰教恨令人那麽無力,且喚不回所愛。

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,一開始,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,下場將會如何。三年過去了,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喪家之犬……

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,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?

就算真握有什麽重要之物,又能有什麽作為呢?

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,才起身吹熄了燈火,輕聲退出去。

這,如果她沒看錯的話……這應該是……

窗邊點了燈,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後,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。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,連飯也忘了吃;不知從第幾頁開始,甚至端來了筆碼,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劄記,兩相比對。

陶家家族龐大,前人常自嘲:陶家仵作滿天下,奇屍怪死不奇怪。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、屍帳千餘本,做為引領後輩入門之用,她從小耳濡目染,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,有的巨細靡遺,有的只錄重點,單看主審習慣;然而無論長短,多註重於公堂審案。

所謂公堂正氣,惠堂穢氣……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,容易買通是事實;審案驗屍是出於謹慎,但止於參考,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。

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,多是仵作自行記於屍帳中,留備做為依據,並不能左右判案。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。

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於檢驗錄,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屍所得及實驗結果的劄記。在她看來,不同時、不同地、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;檢驗手法可以傳承,情境可以歸納,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。

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後,白日幫著香行生意,偷得的空閑便到後山小木屋中。在那,她更加投入於驗證所想,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。

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。陶家人眾,但起居一同,難有秘密。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脫離賤民之列,轉為商戶,她卻還在緬懷過去;尤其大哥領導有方,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,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,責備她的執迷不悟。

很多年的時間,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。

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,再看向自己的劄記。

看到目前為止,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,而這等的驗屍手法,如此重實證、兇器的審案方式,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於堂上問話,結案後還加縫頁面,增訂補充……

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,這,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,披著案帳外皮的……江氏檢驗錄?

思及此,正興奮地在劄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歷過類似驗屍過程的手稍停,陶知行蹙起眉。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,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……

此人分明精於檢驗之道;不,不只精,他還自成一格。果真如此,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於大哥,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?

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,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於其他官僚,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,又覺得並無不同;此刻,手裏握有他藏於滿坑滿谷棋譜中,任其蒙塵的案帳……

側側頭,陶知行有些迷糊了。

驀地,她想起了初見那日,口裏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,不避開、不皺眉,就這麽與她對視著,良久良久。

算了,她何必去猜測?

多想無益。陶知行看向置於一旁的紙條,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「帶走」,那麽,在他討回去之前,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。

這麽想著,她重新將筆沾了墨,繼續書寫。

日頭好剌眼。

十天沒出衙門,也沒出房門,飯也沒好好吃,就為了把大人的案帳從頭到尾看一遍。陶知行兩頰微瘦,兩眼因許久不見的光線而瞇細。

離開日江時,她答應過大哥一月一信,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,免去不必要的擔心。不必要的擔心……說穿了,大哥是怕她闖禍吧。

其實……真的沒什麽好擔心的。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,雖然大人給過她一個能隨意進出府裏的令牌,但,除了到信局給大哥寄信,她想不到還能去哪。

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熱鬧的東大街上,向前看,大約十步的距離可以走完;向後看,不出二十步便能循著原路回去。日江的紅虎街應當有兩條東大街寬,三條東大街長吧?

雙眼掃過兩旁店鋪擺出的小玩意兒,她轉回身,繼續向前行。

才走了幾步,忽地,她停下。隨風飄入鼻間的是一股香味,引她走向了一個蹲在路邊賣香囊的老伯。

地上鋪了一張席子,席上有大紅喜氣的良綢,映著紅,小巧手繡玉器圖案的香囊整齊擺放;老家也是從事香行生意,因此到了異地多少會留心著。陶知行細細端詳,心想大哥準備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,為著繡圖之事煩惱許久;她自小並未學女紅,也沒什麽生意頭腦,可若能將所見告訴大哥,或許有些幫助。

這麽想著,她閉上眼,深吸了口氣,再睜眼時表情未有變化,心下卻是有些失望。她聞出這些香並非上等,用量過少,質亦不純,不出三日,味兒便會散盡了,將如此劣品之事告訴大哥,可有用?

「這位小哥,拿上來瞧瞧吧。」賣香囊的老伯見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,應不是走馬看花,趕緊熱情地抓了兩個香囊塞進他手中。

陶知行口微張,不及拒絕。

「這香囊可是我親身挑選上等山柰、雄黃、樟腦、丁香制成,您聞聞,是不是很香哪。」老伯嘻嘻笑道。

「入夏了還配解春困嗎?」剛才並不是聞不出,只是香味雜又淡,讓她懷疑了一下。陶知行脫口問著,見老伯笑容微斂,她咳了聲,想著該說些什麽,再將這不合時宜的香囊放回去。

「咦!小哥腰間這令牌……」老伯早已開口轉了話題,在瞄見那令牌的同時語氣轉為討好,又多塞了三個香囊給他。「您是縣衙的哪位爺嗎,怎麽沒見過哪?啊呦,老兒有眼不識泰山,還以為衙門小,尤其捕頭爺兒是福平出身,自小看到大的,便以為衙門中的爺兒們都見過了哪,真是失敬失敬、失敬失敬……」

陶知行看著手裏快滿出來的香囊,有些為難。

「若您中意,這些個小玩意兒您就帶回去吧,」老伯獻殷勤道:「從前捕頭爺兒們都中意的。」

眼前老伯搓著手,咧嘴笑開。回應著那笑,思忖一陣,陶知行說道:「我是衙門仵作阿九。」

老伯前一刻還笑臉盈盈,此刻笑容還在,只是僵了幾分。眼前少年這麽一說,的確令他想起了年初的殺人案子,正正衙門裏多聘了個仵作,轉轉眼,他道:「這……您手上的幾個香囊,這……這……」後頭的話似乎怎麽也說不下去了。

這什麽?

本以為她是捕快,所以雙手奉送;知道她是個仵作,所以萬萬不可能相送?貧賤者恒貧賤,怎麽會沒有其道理?

老伯有此反應也不能說是在意料之外的,陶知行聳聳肩,將香囊全都收進了懷裏,再從袖裏掏出些銀錢,彎身放在了喜氣的紅布上。

沾上了穢氣便難賣,這點道理她是明白的。錯在她吧,竟無端興起了念頭,想試試此人會做何反應……都是最近有了太多不良影響,她才會想試試,是不是還有別人也如大人一般,不避開也不皺眉。

一個人不同,不代表整個世界都改變。

呵呵,是她想多了。

陶知行捧著脹鼓鼓、滿是香囊的前襟,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
高大魁梧的身影走過長長的回廊,在廊道上轉彎,穿過庭院,停在大人書房前。停頓了一會,賈立才敲了敲門。

「進來。」

推開門,屋內景象還是一般淩亂。賈立向斜倚在椅子上的大人見禮,瞥見他手中一本書,應是無趣得打緊的棋譜,他道:「大人,今兒是日陽姑娘生辰,她差丫鬟來問,您是否要過去一趟?」他沒見過日陽,自是不會明白旁人所讚的嬌柔動人;不過大人往年皆是三天前便差人備禮,日陽姑娘生辰當日會一同午膳,至隔日方歸。

賈立望了望被棋譜書冊遮了大半的窗外,都快日落西山了,大人還在書房看書……莫不是上回見面,兩人一言不和,拌嘴了?

江蘭舟緩緩將手中書由眼前移開,從案上隨手抓了枝筆夾入,放到一旁。「今兒不去了,遣那丫鬟回去吧。」

賈立微訝。「這麽著,日陽姑娘不會生氣嗎?」

江蘭舟起身,伸了個懶腰方回道:「上回和她提過的,她不會在意。人不到,可禮會到,日前我請漱石軒的老板替我雕了把玉簪,相約今日交貨。」

「那屬下這就去取。」賈立說著。

「不必。」江蘭舟搖搖手,向外走去。「我得親自去瞧瞧雕工如何。若是太差,可要被日陽笑話了。」

「那屬下陪大人一同前去。」賈立跟在大人身後。

「也不必。我看過若沒什麽不妥,差夥計送去便成,不會耽擱太久。」江蘭舟出了書房,回頭見賈立停在門邊,笑道:「這幾日看書看入迷了……賈立,你若空閑,不如一同?」

大人說這話肯定是故意的,賈立撇撇嘴,踏出了書房,將門關上。早與衙門弟兄約了要鬥蟋蟀,他才不想看那些滿是白點黑點的無字天書,晚些若被大人抓住下棋,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了。「屬下遣了日陽姑娘的丫鬟便是。」

噙著揶揄的笑,江蘭舟了然於心,也不拆穿,只應了聲便離去,出府往漱石軒去了。

賈立以為他看的是棋譜,其實不然。前陣子他將過往的案帳交給了閑來無事、日日發楞的陶知行,接著每隔幾日,書房案上總會出現一本新的書冊,就每個案子的驗屍細節或補充,或提問,或提出不同的檢驗手法。

通常這些手法更準確、更迅速。

收了提問,他會回函;來來回回一月有餘,他總想著若能在深夜將陶知行喚來,秉燭長談一番,豈不痛快?

身為縣令,欲與仵作討論案情其實無需如此故作玄虛;只是這些為陳年舊案,又是在大理寺時的案子,近來府裏有臨縣幾位大人進出,若是太過張揚,怕會被誤解成想翻舊案。再者,以往在京中與老友知方交好,給他惹來不少麻煩,同僚間免不了議論目光,於是學會低調行事。

在大理寺為官,辦的多是大案;只是坐得越高,越少人敢說真話,時日久了,他常疑惑是否檢驗得當。

將陶知行遠從日江召來,為的不是辦難得一見的殺人案,而是在福平閑下的日子,盼能有人檢視過去所辦之案,指出對錯。事到如今,就算審視過往已於事無補,他只是認為如果有錯得離譜之處,不能裝作不知。

陶知行只能在他身邊待兩年,實在很短。

停步,江蘭舟擡頭看了眼漱石軒高掛的招牌,入內。

「唷,江大人。」老板一見來客,連忙換了夥計入內煮茶,自己連忙迎了上來。「只消您說一聲,我便讓人將玉簪子送到縣衙給大人過目,您也就不用親自跑來了。」

江蘭舟在木窗旁的位子坐下,那時夥計端了茶上來,他啜了口,笑道:「我來你這走動走動,若又看中了哪塊玉,豈不更好?」

老板呵呵笑應:「大人眼光好,鄉村野店哪有幾塊玉入得了您的眼哪。」上回挑中的一塊,已是店裏最上乘的,再沒有了。

談話間,夥計捧來了長形錦盒,裏頭正是江大人訂的翠玉簪子。

江蘭舟將茶杯放下,執起了簪子。女兒家愛花愛蝶,他便讓老板替雕了花與蝶;小巧花朵間,蝶兒翩翩飛舞,一只在前頭,另一只藏在花叢間,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撥開花兒尋蝶影。

福平從前產玉,自是出了許多雕玉工;縣城沒落後,一流的雕玉師傅早已離開。漱石軒算是間老鋪,老板這年紀、這眼力,還能雕出如此精細生動的簪子,實屬不易。

「如何?」老板問著。

「極好。」江蘭舟將玉簪收回盒中,滿意地點點頭道:「替我送去給碧落閣的日陽姑娘吧。」語落,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銀兩,放在了桌上。

「謝大人。」看這布袋的大小,江大人是給了多於當初說好的價錢。

老板心下感謝,揮退夥計,又替江大人添了茶。

「是了,怎麽不見大公子?」沈默持續了一會,他轉開話題問著。幾次來漱石軒,都是父子兩人顧店,江蘭舟向裏探了探頭,卻沒見到人影。

聞言,老板停頓片刻,才朝窗外指去。

江蘭舟順著他手指之處看去,註意到店鋪外的一個空處架起了小攤位。

老板望著邊擦汗邊吆喝的兒子,感慨道:「漱石軒是間四代老店了,風光過,如今只是空有其表,或許傳不到下一代了。」東大街上賣玉的小攤很多,多數以往也曾有過店鋪,是他老頑固不願離開福平,拖累了兒子。

有堅持是好的,太多的堅持卻只會苦了自己。個中道理,他也明白些

許。江蘭舟沒有回話,望著窗外那該是玉鋪大少爺的青年揮汗如雨,街邊叫賣,卻因玉質好雕工好,價錢壓不下而頻頻受挫。

兩人不語,望著同一幅景象良久。

青年還在吆喝,聲音都有些沙了,還是不見有人停下;只是,來往的人們越無視他的叫喚,他就越大聲,仿佛……仿佛在等誰來拯救,等誰來告訴他可以停下。

江蘭舟垂了垂眼,驀地起身,準備離去;就在這時,一人緩步走來,停在了攤位前。

夕照由西而來,染上了那張本就偏深的蜜色臉龐。

江蘭舟立在原處。

陶知行臉上從來沒有太多表情,總是淡淡的,連笑容都吝嗇,然而那雙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時候會顯得特別晶亮有神,一如此刻……

面對玉鋪少爺殷勤的介紹,陶知行將雙手背在了身後,偶爾點頭,偶爾應話,多數時候只是盯著一物。江蘭舟瞇眼瞧去,是把玉梳。

這距離看不清那是把怎麽樣的玉梳,江蘭舟眉間微擰,想再看清楚些。

不一會,玉鋪少爺也發覺了他的目不轉睛,便將那玉梳拾起,向他遞出。

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,並未接過。他開口說了些話,點頭致意後便離去了。

江蘭舟目光隨之放遠,再回過頭來時,玉鋪少爺已收拾好了攤子,跨過門檻入店,揚聲道:

「爹,方才有個小夥子,我看是極中意那把酒泉玉梳--」

「瞧不見江大人在此嗎?」老板打斷了他的話,斥道:「還不快見禮。」

玉鋪少爺這才看到江大人,說道:「見過江大人。」

「免禮。」比起這些禮數,江蘭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讓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,究竟是何模樣。

見江大人看著自己手中由小攤收回來的大方盤,他抓抓頭,尷尬笑著將方盤端到了窗邊桌前,讓他看個清楚。「這些雖不是劣品,質地卻比不上店鋪裏的玉。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裏,是雕來練手藝的玉器。我是見來店裏的客人少了許多,倒是街邊賣小玩意兒的攤子還能賺幾個小錢,這才與爹商量……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。」

文人雅士食之無味卻棄之可惜的玉器,帶到了街邊,若價錢上能談得來,倒也不失為一個方法。點點頭,江蘭舟問道:「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個?」

「喔,是這枚前朝酒泉產的玉雕成的玉梳。」溫潤的白,透出幾處新萌的芽綠,甚是可愛。玉鋪少爺應道:「其實質挺好,只是祖父在雕玉時,一旁繡花的祖母舊疾覆發,倒了下來,祖父拋下手邊器具去接,這才敲出了條裂痕。」

「我還當他瞧了半天是瞧什麽……」老板撫撫下巴。「這頭還有幾把完好的梳子,你沒拿上來給他看看嗎?」

「拿了,他看都不看一眼哪。」他認為玉這玩意,瞧的就是種緣分,無關好壞,各有所好罷了。玉鋪少爺又問:「爹,可還有娘的金絲繡?」

「金絲繡?」江蘭舟與老板異口同聲。

福平的習俗,提親時定是用白布繡金紋包裹梳子或發簪等物象征結發,其外再以紅繩結妥。來到此地三年,對風俗民情只有粗淺了解,但也知道男方定會挑選無瑕之物,討個好兆頭。江蘭舟拾起玉梳仔細看著,白玉的梳身雕蘭花,錯手敲出的裂痕在邊上,折損了花瓣一角。

「你確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親?」老板搖搖頭,翻了翻方盤中的另幾把玉梳,撿了當中一把。「這把好多了,也是雕蘭。若他再回來,讓他帶了這把吧,否則收了那梳的姑娘家豈不太可憐了。」

玉鋪少爺嘿嘿兩聲。「他說今兒身上錢都花光了,只是瞧瞧,也沒說是做何用途。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,那小兄弟看來也不過十七、八的年紀,許是沒幾個錢,可又想給心上人添把玉梳,所以我這才想先把金絲繡準備妥,他肯定會回頭來買的。」

老板看著編故事編得正在興頭上的兒子,也不好當頭澆他冷水,點破那少年絕不會再回來,起身到櫃中翻找金絲繡去了。

玉鋪父子的對話持續著,江蘭舟不發一語,握了許久,才將玉梳放回方盤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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